人物小传:
郑树,1931年9月14日生,肿瘤学专家,浙江大学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原浙江医科大学校长。曾任浙江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,中国抗癌协会副理事长、大肠癌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等。共获省部级以上奖励38项,其中以第一完成人获国家科技进步奖二等奖、三等奖各1项,省部级科技进步奖一等奖3项。先后发表主要论文900余篇,主/副编著作和教材15部,授权专利24项。
□ 严红枫 方序 章轶明
笔者:您是新中国第一批医学生之一,当时我国医疗条件还较为落后,您有哪些印象深刻的经历?
郑树:1949年,我考入浙江大学医学院,成为新中国第一批大学生。那时,浙大的校长是竺可桢,学校采用纯英文授课,老师们严谨的治学态度、学校综合性的课程安排让我至今记忆犹新。浙大一直以培养多学科交叉融合人才为目标,认为“金字塔”要高,底子就一定要够厚、够宽。所以,当时学校里工科、理科、医科学生都在一起学习,这种学习环境对我思维方式的形成影响很大。
1955年2月,浙江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(现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)组建肿瘤外科,我就来到了这里,之后被派到上海市立镭锭医院(现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)学习,学成后又回到了浙二肿瘤科。彼时,医院人手少,切片、化验都得自己做。但没想到,这也慢慢让我提高了临床诊断的能力。
记得一次下乡时,我遇到一位50岁左右的女患者,子宫大如篮球,被当地诊断为巨大子宫肌瘤,需手术切除。那时还鲜有影像学的辅助,我仔细检查后发现患者体内有黄体存在,子宫内应该是胎儿。因此,如果按此前判断做治疗,这位女患者可能将永远失去做母亲的机会。
事实上,每一名医学生在学校都接触过有关黄体的生理知识。可这些课堂上的内容如何在实际中应用,是每个从医者都要考虑的问题。
医生为患者考虑,患者也会用他们的方式回报医生。记得一次,有一位浙江永康来的中年妇女找到我,一定要把一包东西送给我。我推搡了半天实在拒绝推不掉,打开一看,是双布鞋。这位妇女的女儿患先天性肠粘连,发病时痛得要命。但因为害怕开 刀,我每次去看望女孩的时候,她都假装不痛。我只能偷偷躲到女孩的床后,根据她疾病发作时的症状与体征进行判断,最后依靠手术为女孩治好了病。看到那位妇女送来的布鞋我才想起,有次给女孩看病时,她的妈妈曾蹲下用手在我的脚边比划,原来是要给我做鞋呀……现在想起来,这段回忆仍然很温馨。
笔者:从医几十年来,您挽救过无数患者生命,在肿瘤防治领域作出一系列贡献。其间,有哪些让您至今想起仍颇有成就感的事例?
郑树:1970年,一名年仅20岁的小姑娘被检查出患肿瘤,且有大量腹水,辗转了多家医院都没找到好的解决办法。钡餐造影结果显示,小姑娘的肠子被肿瘤压迫到了左上腹,情况不容乐观。手术开腹后,我们发现她肚子里都是腹水,如何缓慢将其引流出去避免横膈突然下降影响心肺功能,成为一个棘手问题。手术室护士长想到一个办法:将床单左右交叉裹住小姑娘的季肋部,两端绑上沙袋,放一点水,床单就收紧一圈,逐渐增大引流压力。用这样的方法,引流整整进行了1个小时,腹水足足装满了2个铅桶。放尽腹水后,我对小姑娘满腹的菜花样肿瘤做了摘除,她的大肚子终于平坦了下去。
手术结束时,我在小姑娘腹腔里留置了管子,进行化疗灌注,控制残留的肿瘤细胞。手术后8天,我接到下乡任务,临走之前为小姑娘拆了肚子上的缝线,又向接班医师交代了注意事项才敢离去。
6个月后,我回到医院,才知道小姑娘的肿瘤又复发了,而且肿块压迫到了膀胱和直肠,大小便都非常困难,几乎所有的医生都认为不可再手术。我也很头痛,考虑再三,和家属商议后,决定先为其实施经动脉插管化疗术。经过1个多月的插管化疗后,肿瘤虽然没有消失,却明显缩小,从原来的脐水平降到了脐耻之间。但这时候,我发现小姑娘的左脚趾头有点发白,可能是小动脉发生了栓塞。我停止了插管化疗,决定为小姑娘做第二次手术。
小姑娘当时瘦得只剩一副皮包骨头,手术那天,是我亲自抱着她进入手术室的。开腹后,我们发现肿瘤很圆,并由腹膜包裹。我在腹膜下实施剥离,然后像摘椰子一样将肿块完整地摘了下来。
当时,等在手术室外的小姑娘父亲看到我们不到1个小时就出来了,以为手术无法进行,伤心地晕了过去。之后才知道,肿块不仅完整切除,小姑娘还保住了膀胱和直肠,在延续了生命的同时保障了生活质量。
从医几十年,我这辈子还有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。20世纪70年代末期,浙江嘉善、海宁地区的大肠癌发病率很高。我和同事们在20年间在海宁地区开展覆盖约4000人的相关调研和追踪,对高危人群进行干预,使该地区直肠癌死亡率下降17.56%,发病率下降31.4%。这是全国范围内多年来癌症两率均下降少有的案例。
笔者:请问,哪些前辈专家曾对您产生过深远影响?
郑树:在我的从医生涯里,有两个人对我影响至深,一位是原上海市立镭锭医院的顾绥岳教授,另一位是浙大二院老院长余文光教授。余院长是外科专家,对医院忠诚、技术也高超。记得有一次,我曾不知天高地厚冒昧地纠正了老院长的一个差错。万万没想到,老院长不但毫不计较,还在1982年临终前寄信召我回来当院长。如今,老院长离开我们约40年了,浙大二院为他立了铜像。他是真正的学者、好院长,我一直非常怀念他。
笔者:您在1984年—1996年间任浙江医科大学校长。您在建设医学院校、培养医学人才方面有怎样的理念?
郑树:刚任校长时,坦率地说,学校硬件设施比较落后,校舍也相对简陋。我们意识到,只有完善的硬件设施才能为办学提供有力保障。我和学校领导班子很快敲定了第一要务:建房子。当年,省委扩大会议、国家有关部委等都留下了我们为此奔走洽谈的身影。
在进行医院建设时,我们将“四个一流”——一流的管理、一流的设备、一流的水平、一流的人才作为标准,还提出了“教学科研两条腿走路”的目标。为了提升实力,我们向医务人员提出建议,要将1/3的时间用于科研,2/3的时间用于临床教学。我每年也都会申请课题、申请国家自然科学基金,带动大家一起进行科研实践。
实现医学院校全方位、宽领域的发展同样是非常重要的一环。1986年,浙江医科大学恢复设立公共卫生系,1999年恢复设立药学院。我一直认为公共卫生事业发展非常重要,回想起来,此后很多浙医的基础研究都是在公共卫生系里完成的。
我如今93岁了,拿起自己1955年从浙医毕业的照片,也不禁感叹韶华易逝。在我看来,做医生很重要的一点是要对科学有不断追求和探究的好奇心,要想办法解决不懂的东西,坚持学习和思考。这种思考要有对问题与问题之间关系的思考,也要有对问题与实践联系的思考。除此之外,“无德不医”,立德树人始终是医学院校的立身之本。
(作者单位/供图:浙江大学医学院)